中国人真的“忠”、“孝”吗?
一百年以前,中国发生了新文化运动,其中一个代表人物就是陈独秀,他推崇个性解放和婚姻自由,因此就受到当时一批比较保守的人的抨击,说他搞“讨父仇孝”,就是声讨父亲、仇视孝道,甚至说他鼓吹“万恶孝为首,百善淫为先”,而古代中国有一句话,叫“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总而言之,以前中国人认为最坏的就是“淫”,最好的就是“孝”,而陈独秀的宣传的是倒过来的,认为最坏的就是孝,最好的就是淫。他们认为陈所提倡的婚姻自由就是淫,子女有独立人格就是仇孝,因此是“讨父仇孝”。对此,陈独秀做了一个挺有意思的回应,他说我是反对淫、主张孝的。子女媳妇孝敬父母翁姑当然是好事,但是我非常反对用不合理的父权去恐吓和约束子女。也就是说既然父母和媳妇本来就是懂得孝顺父母公婆的,父母公婆何必拥有那么大的恐吓权力呢?
比如说中国人有一句话叫“父叫子死,子不得不死”,他说你何必要这样呢?你不这样,大家不也孝顺你吗?如果你有那么大的权力可以置我于死地我才孝顺你,一旦你没有了这个权力我就不孝顺了,你能说我是真的孝顺你吗?我只是在你的恐吓之下才伪装成孝顺的样子。只要你对我没有恐吓力量了,我就会忤逆不孝,你能说中国人真是孝顺的吗?
反过来讲,如果中国人真是孝顺的,也就是说他们就是基于自己的亲情和感情而懂得孝顺长辈,那又何必要那么严厉的父权呢?他说我当然是赞成孝道的,而且我也正是相信中国人民是有孝的价值观的,所以才用不着这种强权,讲得简单一点,即使爹不会杀我,我也懂得孝他的,我孝顺爹并不是因为害怕爹杀我。
他提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一个人有没有孝的价值观,到底是怎么才能体现出来的,如果你不孝我就把你宰了,于是大家只好孝,这算不算他真的有孝的价值观了呢?如果他真的有孝的价值观,大家就是衷心尊敬长辈的,当然也就不需要这个东西。
当然以上是讨论“孝”了,实际上我认为新文化运动是有很多问题的,包括陈独秀他们当时把主要的斗争对象指向父权,这恐怕也是有一定的问题,因为中国的父权是不是有那么厉害,还需要讨论。虽说历来就有所谓“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这样的话,但是中国的现实是不是承认这种父权我觉得是比较成问题的。我现在不想在这里展开这个问题。
关于忠怎么看待呢?很多人都认为中国人是忠君的,所以才有帝制,而西方人是不忠君的,所以西方人就搞共和。可是当初的第一代和西方接触的中国人,他们反而得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结论,他们认为世界上最忠君的就是英国人,中国人是不懂忠君的。当时第一代派驻英国的使节,郭嵩焘和他的副手刘锡鸿就是这么认为的。
这里我要插一句,当时中国政府派到西方去的使节经常是正使和副使的矛盾非常大,有人认为是因为皇上信不过他们,因此让他们互相牵制,互相打小报告,让一个监视另外一个。刘锡鸿和郭嵩焘是死对手,派驻美国的陈兰彬和容闳也是死对头。只不过给人的印象是派驻美国的正使陈兰彬特别保守,副使容闳是第一个读过耶鲁大学的中国人,是个非常开明的人,是主张西学东渐的。
而派驻欧洲的就正好相反,正使郭嵩焘是很开明的,整天说中国要向西方学习,而他的副手刘锡鸿就非常保守,整天给朝廷打小报告,说郭嵩焘崇洋媚外,说郭嵩焘想搞自由化,结果最后就把郭嵩焘给整倒了。
我这里就有个很大的问题,假如说我们讲的文化是一种价值上的偏好,比如说中国人忠君,西方人就有别的特征,或者说中国人孝顺,西方人有别的特征,假如这种特征确实存在,它存在的依据就是这些人在可以选择的范围内体现出来了这种特征,比如说在不受威胁的情况下,我们大家自然地表现出来对皇上的一种尊重,另外一个民族就不是这样,根本就没有任何敬畏可言,我们的确可以说这体现了两种文化的区别。
可是如果有一种态度是在威胁之下产生的,你就很难把这种威胁之下的态度当做它的一个文化特征,比如说我们现在经常讲中国有什么特色,西方有什么特色,也许这些特色都是存在的,但是这些特色到底是中国人和西方人之间在价值偏好上有区别呢,也就是说中国人爱什么,中国人选择什么,西方人选择什么,在这方面有区别呢,还是其实爱好什么的区别并不太大,只是他们有没有选择的区别?
比方说你不能说在奥斯维新里的犹太人都很驯服地走向死亡,你不能说犹太人文化就是喜欢进毒气室的,就是愿意死的,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嘛。所以我觉得在政治现代化或者再透彻一点讲就是民主化,其实它在文化上意味着什么呢?无非就是意味着真文化能够得到弘扬,不管你是什么样的真文化,哪怕是忠君的真文化。假如中国人真的忠于皇帝,民主制度一点都不会妨碍这种文化的发扬,如果这个民主制度在中国的实行受到阻碍,当然也不是因为中国人特别忠于君,由于中国人的忠君使这种政治现代化的进程受到损害。
我刚才讲的陈独秀讲的孝不孝,中国人是不是真的孝顺,其实只有在没有父权威胁的情况下才能看得出来,中国人忠不忠君也是这样的道理,甚至我认为任何文化倾向都是这样的道理。比如说饮食方面,中国显然是有文化区别的,美国人喜欢吃西餐,中国人很多人对西餐不太接受,我个人就是非常讨厌肯德基、麦当劳之类的,这种文化差别其实是存在的,因为没有人逼着我一定要吃什么,如果我们在自愿可以吃中餐和西餐的情况下,有些人愿意吃中餐,有些人愿意吃西餐,那就体现了饮食文化的区别。
可是你说现在我不吃麦当劳,有人拿着枪逼着我吃,我就吃麦当劳,你说我是具有西方饮食文化的偏好吗?当然不是这样的。所以能够不能够自由吃什么,和你在自由吃什么的情况下喜欢吃什么是两个概念,喜欢吃中餐和喜欢吃西餐是文化的区别,但是能不能自由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就不是文化的区别。政治现代化要解决的是后一种问题,并不是前一种问题,后一种问题其实无论在哪个文化的背景下都是可遇的,就是在价值上有追求的正当性,但是都不是很容易追求到的,包括英国在内都不是很容易追求到的。
全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