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隆裕,其名叶赫那拉·静芬,小名喜子,绰号“大木头”,系慈禧的弟弟桂祥之女。论形象,她与慈禧差远了,我见过两张她的照片,一是与慈禧的合影,二是画像,哪怕是后者,经过画师美化,依然难称美女,清秀的眉眼之下,却是一脸拘谨,略带愁苦之色,人生之不如意,溢于言表。至于她的性情,由其绰号可见一斑:老实、木讷,以至怯懦,不仅缺乏主见,而且缺乏欲望,包括权欲。
隆裕一生最大不幸,即生在了皇亲国戚之家,并摊上了慈禧这样一个专断的姑姑。她与光绪的结合,纯属政治婚姻,此后她的角色,则成政治道具。如果说1898年后,光绪沦为傀儡,用来装点岌岌可危的大清帝国,那么早于十年之前,隆裕已经沦为花瓶,用来装点暗流汹涌的大清皇宫。
确切来讲,自隆裕被指定参加皇后选拔赛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便如木偶,从此不由自主。此事发生在光绪十四年(1888年)十月,选手共五人,首为隆裕,次为江西巡抚德馨的两个女儿,末为礼部左侍郎长叙的两个女儿。
光绪本来看中了德馨之女,欲授如意,作为信物,为慈禧出言所阻,不得已而改授隆裕。慈禧担心德馨的两个女儿一旦入宫,必将争宠,遂不令其入选,如此则便宜了长叙的两个女儿,这便是后来的谨妃和珍妃。由这一节可知,光绪与隆裕的包办婚姻,近乎强扭之瓜,并无感情可言,甚至埋藏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如光绪怀疑隆裕是慈禧安排在他身边的耳目,加之二人性格不合(光绪急躁而隆裕呆板),这样的夫妻生活,如何能够和谐?
从1889年初帝后大婚,到1908年秋光绪与慈禧先后去世,二十年来,隆裕一直生存于丈夫的冷遇与婆婆(姑姑)的压制之下。
她的形象,一度令我想起鲁迅的发妻朱安;她的遭遇,只怕还不如朱安:鲁迅的母亲鲁瑞待朱安甚好,慈禧虽然在利用隆裕,却谈不上多么待见她。
鲁迅死后,朱安自称是“鲁迅遗物”;然而在光绪生前,隆裕的地位便如遗物一般无二,这不仅因为光绪的疏离和抛弃,更是因为,在皇权政治的禁锢之下,她的生命彻底被物化。
光绪与慈禧死后,隆裕的生命似乎挣脱了阴影,得以短暂复苏。她试图成为慈禧第二,只是慈禧在她这个年纪,与恭亲王奕訢明争暗斗,借风使船,收放自如,充分呈现了超一流的政治天赋,她却缺乏最起码的政治才干,非但对付不了以暗弱著称的摄政王载沣,反被逼入墙脚,大权旁落。不过,即便此时她执掌朝政,怕也无法主宰清王朝残存的征程。帝国正如断线的风筝,飘过如血的残阳,一头扎进无垠的黑暗。
最可叹造化弄人。当长夜降临,帝国行将就木,隆裕却迎来了一生最辉煌的时刻。
1912年2月12日,她做主颁发了《清帝逊位诏书》:“……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归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
这本是无可奈何之举,却将她一举推上历史伟人的宝座,为孙中山和袁世凯两派一致赞颂,称之为“女中尧舜”“以尧舜禅让之心,赞周召共和之美,值中国帝运之末,开东亚民主之基”,《大公报》更是不吝誉美:“既非依附于帝王,亦未尝有垂帘之政绩,而独以让德高怀,召亿兆人之讴恩,曾不以国体之变迁,而稍驰其爱敬者,伊古以来,实惟前清隆裕太后。”
至于今世,她则被誉为“最先醒来的人”、中华民族的恩人,理应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与此相应,清帝逊位被比作英国的“光荣革命”,《清帝逊位诏书》被赋予熠熠生辉的宪政意义。 最可叹造化弄人。当长夜降临,帝国行将就木,隆裕却迎来了一生最辉煌的时刻。
1912年2月12日,她做主颁发了《清帝逊位诏书》:“……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归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
这本是无可奈何之举,却将她一举推上历史伟人的宝座,为孙中山和袁世凯两派一致赞颂,称之为“女中尧舜”“以尧舜禅让之心,赞周召共和之美,值中国帝运之末,开东亚民主之基”,《大公报》更是不吝誉美:“既非依附于帝王,亦未尝有垂帘之政绩,而独以让德高怀,召亿兆人之讴恩,曾不以国体之变迁,而稍驰其爱敬者,伊古以来,实惟前清隆裕太后。”
至于今世,她则被誉为“最先醒来的人”、中华民族的恩人,理应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与此相应,清帝逊位被比作英国的“光荣革命”,《清帝逊位诏书》被赋予熠熠生辉的宪政意义。
与事实不符,便属过誉。第一,隆裕并未醒来,只不过作为妇道人家,欠缺如良弼、溥伟等人困兽犹斗的狠劲,故而不曾卷入宗社党的末路疯狂;第二,她的考量顺序,先是母子二人的性命,次是清室优待条件,最后才是万民忧乐和天下太平;
第三,大势之下,她的选择,不仅是最佳选择,而且近乎是唯一选择,有人说她本可反抗到底,请注意,在她身上,并无反抗的勇气,正如在她周围,并无反抗的资本(朝廷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兵没兵,仅有一支禁卫军,由八旗子弟组成,一无战斗力,二来人人但求自保,无心为国牺牲;至于退回满洲,垂死一搏,更不可行),当反抗沦为宗社党式的叫嚣,那不叫反抗,叫表演。
假如隆裕拒不退位,历史该当如何书写呢?死于革命党人之暗杀的良弼,已经暗示了答案。对于老牛破车、弱不禁风的朝廷,只消几颗炸弹,便可了事。
说到这里,需要指出,隆裕的运气足够好,遇到了一个有底线的对手。早在武昌起义爆发之初,袁世凯便有机会篡清自立,不过思量再三,终未听从幕僚的建言,其第一点考虑,即“袁氏世受国恩,在本人不肯从孤儿寡母手中取得,为天下后世所诟病”。
正基于此,袁世凯逼宫之际,始终没有撕破脸面,动用武力,且在谈判桌上,给隆裕留足了余地。倘若他不讲究恩义,不在乎名声,以其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实力,取爱新觉罗而代之,简直如臂使指,哪里还会有什么“女中尧舜”?
职是之故,那些颂词,与其施与隆裕,不如施与她的对手,以及他们所制造的时势。隆裕的确在顺势,这是智者的选择;隆裕不得不顺势,这是弱者的处境。
这两点,必须结合起来,才能还隆裕一个公正的评价。否则,只侧重其中一面,譬如赞颂隆裕“女中尧舜”,把被迫退位美化为主动禅让,这不止过誉,更像说谎,以此安抚失败者,其效用则如补刀,反而对隆裕构成了一种伤害。
话说回来,1912年9月11日,应袁世凯之约而北上的孙中山、黄兴等人,在满清皇族举办的欢迎会上,称道隆裕为“女中尧舜”,此刻她尚且在世,应该有所耳闻,不知作何感想?从史料来看,她显然没有被政治家的场面话所蒙蔽。其晚景之凄凉,则使她彻底醒来。
死前她对世续说:“孤儿寡母,千古伤心,每睹宫宇荒凉,不知魂归何所。”并告诫溥仪:“汝生帝王家,一事未喻,而国亡,而母死,茫然不知。吾别汝之期至矣,沟渎道途,听汝自为而已。”
这般伤心人之语,读来令人潸然。毋庸置疑,隆裕正是近世中国一大伤心人,自嫁给光绪之后,不知爱情,不知快乐,不知自由。从此她的人生便是余生,命运随国运风雨飘摇。有人从中看到了荣耀,我只看到无奈和残酷。
(羽戈 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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