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死李文星的蝶贝蕾法则

CBC2017年期刊VOL30 2017-08-23 2150 0
在大量执法人员打击之后,传销人员纷纷离开静海躲避,这让静海车站也一度变得萧条。

致死李文星的蝶贝蕾法则


“我不会出卖朋友。”被假“女友”骗入传销组织一年后,王朋(化名)被营救出来,接受《中国经营报》记者采访时“申明”道。


“领导”意志决定一切、“管家”负责喂饱你、“扛家”负责收拾你;经常“忆苦思甜”、规定“三谈三不谈”、只抽“行业烟”;拥有统一的“安保系统”、自称“游击队”演习“跑负面”、唱着《从头再来》搞重建……


蝶贝蕾,一个自2005年即已出现的传销组织,至今仍活跃在河北、天津等地。大学生李文星生前即被骗至蝶贝蕾天津静海一处窝点,后意外死亡。此事引发公众高度关注,相关部门也开展大规模打击行动。


静海,一时变得异常安静。但蝶贝蕾仍在,只是暂时转移了阵地,其精神、暴力控制体系,已有12年成长史,这从王朋这样的“受害者”表现可见一斑。


假工作和假女友骗术下的传销蔓延仍在继续。


风暴后的静海


“上个星期突然间就全没了,这两天警车天天来转,搞传销的人早就跑了。”一个开杂货店的老板告诉记者。


李文星意外离世20多天后,8月6日凌晨,天津市静海区共出动执法人员2000余人,开展打击传销的“凌晨行动”。截至6日上午11点,已排查村街社区418个,发现传销窝点301处,清理传销人员63名。


1994年出生,毕业于东北大学的李文星,通过BOSS直聘平台找工作,疑遇 “李鬼”公司,2017年7月14日,李文星的尸体在天津市静海区G104国道旁水坑里发现。事发后,媒体报道称其生前进入蝶贝蕾传销组织。


距离李文星遇害地点最近的是大口子门村,村子向西几公里即事发的104国道,两者中间的公路两旁是绵延的荒草山地;村子向东则是静海区城区,静海区第六中学正位于大口子村与义渡口村之间。当地村民称,村子离静海老城区三四公里,但没有公交经过,只能打“黑出租”。


“上个星期突然间就全没了,这两天警车天天来转,搞传销的人早就跑了。”一个开杂货店的老板告诉记者。大口子村内,只有零落的几个村民在墙边乘凉,鲜有行人。


“这些传销的人一般都会一次性交付几个月的房租,且租金给的比普通居民给的要多,有时候住了不到一个月人就没了,房东相当于白捡几个月的租金。村民知道租给的人是搞传销的,就将出租的院子的物品全部搬走,但他们也不在乎。”大部分院子大门紧闭,记者只看到两名老人在门前乘凉,其中一名老人告诉记者。


在院子内玩耍的小孩听到对话后,也从院内跑来告诉记者:“以前有个传销的人就在那边岔口蹲着玩手机,家里的人都说不要接触他们。”


“我出来溜达一圈就知道他们全跑了,在村口、路边站岗的人都没影了。”另一名老人说。村民表示:“少说也有七八年了,传销窝有多少这可说不清,这几天在这个地出没,再过两天就没了人影。”


大部分村民都告诉记者,“那些人”平时并不是特别吵闹,没有太影响居民的日常生活。村内一个小超市的老板告诉记者:“平时他们都是三三两两地过来买东西,一般只买些矿泉水、鸡蛋、火腿肠之类的东西,有时会来买低廉的烟,且都是成条购买。”


当记者问到了涉传人员是否提高了超市的收入时,老板笑了笑说道:“一群陌生人在村里一天到晚地晃悠还是挺烦人的。”


但并不是所有的村民都与涉传人员和平共处,在大口子村与义渡口村的路口,一名村民告诉记者:“在出事(指李文星意外死亡事件,记者注)之前不久,传销的人和村口开黑出租的人起了冲突,一个开黑出租的人送走一名从传销窝里跑出来的人,后来一群传销的人去找那个司机的麻烦。”


假招聘与假女友


“我自己的事我可以说,其他的人就别问了,我不会出卖我的朋友。”面对记者,王朋申明道。


招聘的戏码仍在上演,目标群体,仍是和李文星一样刚刚毕业的大学生。


沧州火车站,从东北赶来的李明(化名)和从石家庄赶来的李红(化名),决定一个离开,另一个留下。留下来的李明,将设法救出自己的大学同学张刚(化名)。


三人同为某高校应届毕业生,一个星期前,他们三人计划一起去沧州的一家影视公司面试。


李明他们在招聘群众演员的QQ群里看到公告,工作位置在沧州,每月4500元的薪酬,包吃包住。在跟对方电话交谈之后,感觉条件不错。三人决定一起去面试,但张刚到沧州最早,先去公司面试。


“我在来沧州的火车上,张刚给我发一条短信,说感觉不对,让我先等等,再后来和他打电话,说话的语气和平时完全不同,等到了沧州就再也无法联系上张刚了。”李明说。


虽然李明无法联系上张刚,但张刚却仍通过微信和李红联系,且告诉李红到达火车站后,联系公司去接她。但李明制止了李红:“学校之前也发生过学生被骗到传销窝点的事情,再加上这几天在网上看到的报道,感觉他(张刚)已经被骗到了传销窝里了。”


交谈时,李红已经订好了回家的车票,李明说:“她一个女孩子,让她先回去,我在这儿想法救他(张刚)出来。”


但对于如何救张刚出来,李明仍是毫无头绪,“已经去过派出所了,但我们不知道他具体在哪儿,根本没法出警营救。”


在反传销人员的带领下,记者见到了刚被解救出来的王朋,这位刚满20岁的年轻人,已在蝶贝蕾组织中待了一年有余。


“我自己的事我可以说,其他的人就别问了,我不会出卖我的朋友。”面对记者,王朋申明道。


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南京工作的王朋,网上认识了一名网友,并很快建立“恋爱关系”。为了见到“女朋友”,王朋从南京飞到北京,又从北京辗转到了廊坊某地,终于见到了他的“女朋友”——一名传销组织的男性成员。


后来他才知道,那场网恋中的语音聊天,是由另一名女性成员完成的。而在组织中,他始终也没有和任何成员有过恋爱关系,因为“行业”是禁止恋爱的。对于被骗的事情,他们告诉王朋,这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目的是将王朋“带到行业内发大财”。


“组织”里的规定


“棍子、钳子都是‘扛家’的工具,有时候会要求所有的男性成员全部对被打者动手。”


加入组织后,新人的手机和证件甚至随身的行李都会被以“帮忙保管”的名义没收。之后,组织会要求新人说出手机的解锁密码,如不服从,“领导”会指挥下属殴打,直到交出手机和说出密码。


在进入传销组织的一年多时间里,王朋没有与父母、亲人联系。“他们不让我给父母打电话,否则就打骂我。”


但随后的交流中,王朋却告诉记者:“他们(父母)根本不了解我的事业,没法和他们交流,只有行业(传销组织内的成员都自称为行业成员)内的人才懂我的事业。”


在蝶贝蕾的组织中,有着严格的管理制度。每个团队都有一名“领导”,“领导”在组织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和权力,任何人都必须无条件服从其命令。比如,在吃饭时,必须是“领导”坐下用餐后,其他人才可坐下吃饭,“领导”用餐之后起身离开,其他人才能起立。组织内任何事情都是由“领导”的意志所决定的。


在组织内,还设有另外两个特殊身份的人,分别是“管家”和“扛家”。“管家”专门管理组织成员的伙食,并负责赴外采购食材等;“扛家”则是组织内暴力手段的象征,对于不服从的新人和违反了规定的成员,均由“扛家”带头殴打。


“棍子、钳子都是‘扛家’的工具,有时候会要求所有的男性成员全部对被打者动手。”王朋说。所有人动手,往往是应对逃跑者或其他严重违反组织规定的人。


一名反传销人员也告诉记者,曾经在某地协助警方端掉一个传销窝点,一名受害者由于激烈反抗,被其他组织成员用棍棒殴打背部致使多处骨折。“我们救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无法独自站立了。”


王朋抽烟的时候,屋内迅速充满了劣质烟草的味道。在众人的要求下,他熄灭了手中的烟。在他人的抱怨声中,王朋腼腆地说道:“‘行业烟’就是这样的。”


 王朋所说的“行业烟”,是指能买到的最便宜的烟。因为蝶贝蕾要求所有成员“忆苦思甜”,所以吃住一切从简——馒头、咸菜是他们一日三餐的主要食物。只有在上课、考试时段,成员才能吃到“面片汤”,但汤中仅有少许的火腿和菜叶。


“领导”告诉大家,这简陋的伙食,是营养的“养胃餐”。此外,每月“发工资”时,会给成员“开开荤”,每人分到一些鸡肉和鱼——在组织内,这是“机遇”的象征。


所谓的“发工资”,其实是发展到下线后的奖励提成。根据蝶贝蕾规则,每发展一名下线进入组织,并购买了一份2900元的产品,就可获得大约300元的提成。


但即使是这300元的提成,也几乎不会发到成员的手中。“领导会将这些钱扣除生活费,且一个人挣到了钱,需要大家分享,给所有组织成员买鸡肉吃,所以实际上根本没有多少钱发到手里。”王朋告诉记者。


“有一次我们解救了一名在传销组织待了近一年的小伙子,由于在里面完全吃馒头、菜叶,出来之后家人带他大吃大喝,肠胃不适应,险些害了他。”反传销人员告诉记者。


暴富传销梦


“在组织内,我们所发下来的工资都是私有的,并且禁止成员之间借钱或者借东西,即使一根烟也不准借。”


恶劣的居住条件、简陋的伙食在传销组织内,都被传销头目解读为“忆苦思甜”,控制这群年轻人的手段不仅限于暴力,思想上的反复洗脑也颇有体系。


在蝶贝蕾的组织内,有“三谈”和“三不谈”的规定。“三谈”分别为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三不谈”分别为不谈制度、不谈公司、不谈产品。


“领导在讲课的时候告诉我们,只要在行业内坚持两年以上,就会由公司和组织奖励7位数的奖金。我想待够两年,看看情况再说以后的事,反正我也不差这一两年的工夫。”王朋告诉记者。


“北派传销的特征之一就是非常艰苦的生活条件。为了使成员能够接受恶劣的环境,会以成功商业人士的事迹告诫成员,将艰苦的生活条件比作成功前经历的苦难。还要求成员描述自己想象中的未来人生,让成员互相洗脑,最终使所有人沉迷于‘乌托邦’式的幻想中,精神上得到巨大满足,从而让他们甘于眼下的艰苦。”反传销救助中心负责人马胜玲在接受记者时表示。


与王朋交谈中,记者注意他的牛仔裤两侧都有非常明显的白色污渍。问及污渍,王朋却说:“这裤子根本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脏。”在后来的交谈中,记者得知因为数次躲避警方的逃跑,王朋的行李和衣物早已丢失殆尽,所以他一直都在穿其他人的衣服。


难道组织内物品共享?王朋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王朋告诉记者:“在组织内,我们所发下来的工资都是私有的,并且禁止成员之间借钱或者借东西,即使一根烟也不准借。”


“衣服是从后来的朋友那里拿来的。”王朋想了想后又告诉记者。


“如果有人生病了没钱看病怎么办?”记者问道。


“那只能等发工资有钱了才能去买药。如果实在撑不住了,就得由‘管家’去向‘领导’汇报,由‘领导’决定是否去看病吃药,看病钱以后还要从工资里扣。”王朋说。


组织的“安保系统”


由于信息互通,一个村子遇到抓捕,邻近几个村子的传销人员就已经提前逃跑了。


静海一直被传销人员视为蝶贝蕾组织的发源地、北派传销的代表地区之一,虽然近年来当地政府对于打击传销的力度有增无减,但民间仍流传着“中国传销看天津,天津传销看静海”的口头禅。


对于传销组织为何在静海“阴魂不散”,马胜玲认为:“因为静海是蝶贝蕾的发源地,最初蝶贝蕾的传销成员就是从这里散布到全国各地,一些传销头目不敢在自己的家乡搞传销,只能在比较熟悉的静海搞。由于熟悉静海的地形,因此方便指挥和带领成员逃跑,且各个传销窝点距离较近,可以互相通风报信。”


当谈到如何规避警察的抓捕时,王朋颇有几分自豪地告诉记者:“我们就像‘游击队’一样,警察想抓到我们很难。”


通常,传销组织喜欢扎堆集中在某个区域。根据王朋的说法,曾经有超过10个传销组织藏匿在同一个村中,其中大部分是蝶贝蕾的传销组织。为了区分不同的组织,各组织往往以“领导”的籍贯命名。王朋所在的组织领导为甘肃人,对外就自称蝶贝蕾甘肃分部。


当数个传销组织聚集在同一个村子,他们就会互相联系,形成统一的“安保系统”。


以蝶贝蕾传销组织为例,“扛家”和“管家”需要轮流在村口、路边、交叉口等地点站岗。有时,一个村中每隔三四十米就有一个站岗人员,且相邻的岗哨均为不同组织的人员。


一旦发生情况,站岗的人会用约定好的暗号相互通知,窝点内的传销人员在收到逃跑信息后,立马按照之前“演习”的路线向庄稼地、草地逃跑。


王朋还告诉记者,有时候组织在不同的地方都租有房子作为预备,一旦一个窝点被查,立马转移到另一个窝点。“最远一次逃跑,我们在树林里穿行了10多公里才到了另一个窝点。”


蝶贝蕾不同的分部之间也有相应的联系,往往几个分部会共用一个或几个备用窝点。由于信息互通,一个村子遇到抓捕,邻近几个村子的传销人员就已经提前逃跑了。


“他们跑得真的特别快,有一次遇到他们逃跑,我们这些拿着瓶矿泉水的人,硬是没有追上背着东西逃跑的人。”在交谈中,一名反传销人员笑着告诉记者。


“那是,我们平时都有锻炼,天天吃素养身子,你们不锻炼还吃肉,怎么可能跑得过我们。”王朋回应道。


躲避警方的逃跑行为,在传销组织内被称为“躲负面”。


“经历很多了,经常半夜三四点钟被通知逃跑,我们就跑到树林中一直待到第二天晚上一两点才回去,睡了不到几个小时,又通知我们‘躲负面’,有时真的遇到警察来搜捕,会把家里的东西全部带走。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就在一起唱《从头再来》互相激励……”王朋回忆道。


静海之后会是哪儿?


北派传销正是利用了一些年轻人渴望有大城市奋斗的机会,以各类工作机会的名义欺骗年轻人。


“这次静海的抓捕行动端掉的窝点远比抓到的人员要多得多,说明大部分人员已经流窜了。”一名反传销人士告诉记者。反传销人士对传销组织常规的逃跑路线略有掌握,以静海为例,一旦有风吹草动,大部分涉传人员一般会逃到廊坊、沧州等地,小部分则会去往天津武清区一带。


“静海传销之所以猖獗,有几个点是非常重要的,静海毗邻天津,与北京的交通也较为便利。北派传销正是利用了一些年轻人渴望有大城市奋斗的机会,以各类工作机会的名义欺骗年轻人,例如河北燕郊镇传销屡禁不止,也是同样的原因。”马胜玲说。


按王朋的说法,其组织原在廊坊地区活动,后来由于被当地的警方作为重点打击对象,被迫跑到沧州地区。但记者问及被警方重点打击的原因,王朋却默不作声。


“是在廊坊打坏了人才被警察盯上了吧?”一旁的反传销人士问。


“我们来这儿(沧州)以后就不怎么打人了。”王朋反驳道。


“不排除以后他们还会回到静海,静海打击传销的行动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会有残余的势力向周边地区逃跑。等‘风头’过后,又会慢慢地回到静海,或许这是蝶贝蕾组织心照不宣的默契吧。”


马胜玲告诉记者,有时候警方对抓到的基层传销人员批评教育之后,其中的部分人还会又进入当地的传销组织。“很多家属向我们求助的时候,我们都会让他们先去当地(指传销组织所在地)的派出所查看下,很多时候他们已经有涉传被抓的记录了。”


结束采访时,王朋突然问记者:“你们都是怎么称呼我们行业的?”


“非法传销组织。”记者回答道。


在截稿前,记者再次向李明联系询问张刚的情况,李明告诉记者,张刚的父母已经联系朋友,花钱通过当地人将张刚“捞了出来”:“但是我离开的时候没有见到张刚,但他的父母告诉我,张刚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孙吉正 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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