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国经营报》记者在山东、辽宁、江苏、广东等多地调查发现，部分炼化企业以白油、变压器油、导热油名义开票销售基础油。有业内人士指出，仅润滑油领域，以白油等免税油品开票销售基础油，每吨约有2000元的税收差额，从2016年的监测数据来看，每年约有100万吨基础油以白油名义开票销售。若以此计算造成的税收损失则高达20亿元。

由于低价白油流入润滑油市场，对正常的经营秩序造成了极大的不利影响。与此对应的则是炼化企业、经销商通过开票名称、票据转换而谋取巨额利益。

“公司具备年产40万吨基础油生产能力，但是目前这条生产线因为原料供给不足处于停产状态。如果可以正常生产，开票根据客户需要既可以开基础油也可以开导热油票。”记者以购买者身份致电盘锦北方沥青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盘锦北沥”）时，销售人员说道。一种油品为何可以两个名称开票。对这一问题，盘锦北沥财务部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这是我们公司几个部门共同商议确定的。”至于为何按照这样的名称开票，该工作人员拒绝回答。然而记者在调查中发现，这种情况在国内有一定的普遍性，开票名称更是五花八门。

山东亨润德石化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亨润德”）销售部孙晓玲表示：“目前您要的这款油价格是6800元/吨，根据用户的需求，开导热油票、变压器油票、工业白油票都可以。” 让记者感到惊讶的是，亨润德官网显示，公司仅具备年产15万吨白油生产装置，并不具备基础油生产能力，变压器油、导热油更是无从谈起。

记者联系到中海石油炼化有限责任公司惠州炼油分公司（以下简称“惠州石化”）销售人员李栋，以购买者身份提出想要购买150N二级加氢基础油（润滑油矿物基础油的一个型号）。在咨询开票问题时，惠州石化销售人员李栋说：“目前你要的这个150N加氢基础油我们这边是按照32#粗白油开票。如果需要基础油票据，可以和我们这边几个大的经销商联系，看他们手里有没有基础油的票。”对于这一情况《中国经营报》记者向惠州石化求证，惠州石化负责技术的赵工程师告诉记者：“我们这边绝没有这样的情况。销售人员根本不懂技术。他们说话是不负责任的。”

2018年1月22日，记者来到中海油炼化公司旗下另一家企业，中海油气（泰州）石化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泰州石化”）。下午一点多，开票大厅大门刚一打开，十几位司机涌了进来。来泰州石化提货的司机都需要来这里开票之后才能装车发货。“我这次开的是变压器油票。”一位司机师傅在开票大厅的4号窗口前向《中国经营报》记者说道。记者观察发现，来这里开变压器油票的司机并不在少数。短短十分钟内，就有五位司机开出了变压器油票。记者在现场发现，这样的运输车辆容积大多是42立方米。如此计算，十分钟内泰州石化就已经售出了约150吨变压器油。

随后，记者以采购者的身份与泰州石化进行沟通时又听到了另一个名称。泰州石化销售人员李彦告诉记者：“您这款150N加氢基础油的倾点和我们有些出入。如果从我们这边购买，这类油品按照化妆品级白油开具发票。”当记者追问为何不能开具基础油票据时，李彦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们就不开基础油票。想要基础油票可以和我们这边的经销商联系一下。”对此，泰州石化副总经理谢晓恩在接受《中国经营报》记者采访时认为：“我们生产的就是化妆品级白油，当然要开化妆品级白油的发票了。”

然而，记者在与泰州石化经销商江阴澄润石油化工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澄润石化”）沟通时却得到了不同的说法。记者了解到，澄润石化除了是泰州石化的经销商，还是一家从事润滑油生产的企业。其销售人员孙丹琦表示：“150N加氢基础油就是泰州石化生产的22#基础油，开票时按照‘石油制品26#化妆品级白油’进行开票。这两个东西其实是一样的，只是开票名称不同。”对于这一说法，谢晓恩则称，“澄润石化完全是信口开河”。

谢晓恩告诉记者：“目前泰州石化这边销售的26#化妆品级白油价格是6600元/吨。”根据金联创提供的数据显示，工业白油价格与泰州石化提供的化妆品级白油价格基本保持一致。此外，当记者追问其销售的变压器油如何开票时，其并未直接回答。

从谢晓恩口中记者了解到，目前泰州石化具备年产60万吨化妆品级白油装置。这套装置2017年1月投产。但是投产之初生产的确实是工业白油，2017年7月开始生产化妆品级白油。同样一套装置，在短时间内完成“切换”的还有惠州石化。

赵工程师告诉记者，惠州石化具备25万吨/年的基础油产能，目前开工率是80%。其称：“2016年年初粗白油标准下发以后我们生产过粗白油，到2017年6月末，总公司要求我们不生产粗白油，所以就不生产粗白油了。”

对于生产线的“切换”，泰州石化负责技术的李工程师说道：“这是一套装置，催化剂、加氢精制装置都没有变化，我们在温度、压力等一些工艺指标上进行了调整。”任经理的说法则更加直接：“白油和基础油有些区别，没有黏度指数（油品黏度随温度变化指标）的叫白油，有黏度指数的就是基础油，实际使用上没太大区别。”

记者查阅资料了解到，变压器油、导热油都是石油精炼后得到的矿物质油，属于润滑油范畴。根据用途区分为变压器油、导热油。其中，变压器油主要用于变压器中绝缘、散热，导热油则用于机器设备的导热用途。白油则是白色矿物油的统称，同样是石油精炼后得到的产品。白油概念十分宽泛，不同标号具备不同的用途。根据用途不同可将白油分为工业白油、食用级白油、医用级白油。

基础油之所以可以按照变压器油、导热油和白油进行开票，从油品性质来说这些产品均属于矿物油范畴，这几类产品的质量指标十分接近。以白油为例，记者查阅NB/SH/T 0914-2015《粗白油行业标准》（以下简称：《粗白油标准》）发现，22#粗白油（白油品类中的一个型号）在40℃运动黏度、闪点、倾点等主要技术指标上与生产润滑油所需的150N加氢基础油指标非常接近。“变压器油、导热油与生产润滑油所需的基础油都是原油经过精馏、精炼得到的矿物油，在某些品类上产品指标十分接近。这几类油品几乎是以使用场景来区分名称的。”国内某知名润滑油物资供应部负责人告诉《中国经营报》记者：“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除基础油外，白油、变压器油、导热油都是免征消费税的。”

记者梳理发现，2006年4月1日，对基础油开始按照成品油税目中的润滑油征收消费税。此时，变压器油和导热油作为润滑油大类产品一并征收消费税。2010年10月，根据国家税务总局2010年第12号公告，变压器油、导热油不征收消费税。2013年1月，国家税务总局在2012年第47号公告中提到：汽油、柴油、石脑油、溶剂油、航空煤油、润滑油和燃料油按相应的规定征收消费税，除此之外的其他产品，与国家标准或石油化工行业标准规定的化工产品名称、质量标准一致，且按照主管税务机关的要求将省级以上（含）技术监督部门出具的有关产品检验证明进行备案的，不征收消费税。否则，按照47号公告中提到的石脑油（属矿物油范畴，以原油加工生产用于化工原料的轻质油）征收消费税。上述文件的出台给白油免征消费税提供了法律依据。

2016年3月1日实施的《粗白油标准》，导致部分基础油与白油存在技术指标上的重叠，可以按照白油不征收消费税的产品范围增大。“原来的白油指标是高于基础油的。但是，经过这几年炼厂技术革新，特别是加氢工艺让基础油品质得到很大的提升，此时提出《粗白油标准》，降低了原有白油的指标，这就导致了白油与部分基础油性能重叠。”一位业内人士说道。

在现行的消费税标准下，是否缴纳消费税对基础油上下游企业以及润滑油行业会产生极大的影响。目前基础油消费税按照1.52元/升征收，以每吨1126升计算，折合税额为1711.52元/吨，再加上由于不缴纳这部分消费税而造成的增值税损失，按照17%的增值税计算，仅税额就达到2002.48元/吨。此外，由于消费税属于价内税，由销售方承担税款。因此，按照白油、导热油、变压器油名义销售基础油炼油厂可以少向国家缴纳2002.48元/吨的税费。根据金联创提供的数据显示，2018年1月18日，150N加氢基础油含税价格基本维持在7000元/吨。照此计算，税额占售价的28.6%。然而，基础油与白油的价格差却远远小于这个数字。

当记者要求澄润石化开具基础油票据时，销售人员孙丹琦表示：“如果想要基础油票每吨需要加价500元。”盘锦北沥的销售人员则表示：“如果要基础油票每吨相较导热油需要加400块钱。” 此外，在亨润德为记者提供的经销商张某口中了解到：“亨润德那边直接提油的话，开基础油票比白油票每吨贵600元。”这样计算，白油与基础油从炼油厂出厂的价格差基本维持在500元左右。但是，因为白油免征消费税的缘故，炼油厂每吨白油相较基础油可以减少2002.48元的支出。任经理告诉记者：“国内税务这一块大家都了解。这样开票绝不止我们一家。做企业就是要赚钱。当然是怎样赚钱就怎样了。”

那么，这块“税额蛋糕”是如何被瓜分的呢？从事润滑油生产的企业，以白油进货，按照白油与基础油的差价均值，润滑油生产的企业从中得到的利益约为500元/吨。但是，由于白油票是不能够抵税的。此时就需要经销商登场了。“经销商从不同的炼厂进货，基础油票、白油票经销商手中都有。这样就可以将这批次的白油票变更为另一批次的基础油票。”一位润滑油生产企业向记者说道。此外，记者在与张某交谈时了解到：“如果从我公司走账，白油票需要在亨润德白油价格基础上每吨加价150元，基础油票则是在亨润德基础油价格基础上每吨加50元。”可见，经销商在这个过程中也可以分得100元左右的好处。如此计算，炼油厂方面得到的好处则是每吨1400元左右。占税额的70%，这个比例有时甚至还要更高。“开白油票和基础油票差价经常波动，有时是300元，最高也不超过700元。另外由于有了经销商这样一个媒介，炼油厂很多时候是隐身存在的，这样炼厂方面很多时候还不承担责任。”一位业内人士向记者透露。

根据金联创提供数据显示，2016年白油产量仅为82万吨。然而，仅仅上述提到的四家企业具备的白油产能就已经达到了140万吨。此外，记者了解到，2016年我国润滑油需求量达到600万吨。“根据我们的监测数据，2016年以来，每年以白油名义销售的基础油保持在100万吨左右，这个量几乎是中国润滑油市场年需求量的六分之一。”润滑油业内人士唐先生向《中国经营报》记者说道。按照这个数字计算，每年国家仅在润滑油领域，因以白油名义售卖基础油对国家税收至少会造成20亿元损失。”对此，国家税务总局货物劳务司袁大海处长在接受《中国经营报》记者采访时表示：“这种情况不属于避税，简直就是偷税漏税。对于这一情况后续我们将加强这方面的监管力度。”

2018年1月8日国家税务总局发布了《关于成品油消费税征收管理有关问题的公告》。其中明确提到了将计量单位统一为“吨”或“升”，并要求开票单位正确选择商品编码。对于这一改变，袁大海处长说道：“这次调整对政策并没有进行调整，是将系统更加规范化了。因为成品油消费税是从量征收的，此次调整后，可以更好地追溯商品的来龙去脉，并对商品进行更好的归类。这样一些不法分子在所谓‘变票’环节就无计可施了。”虽然在系统上看到了更加积极的变化，但是税费对润滑油市场的影响仍然存在。

“我们不是没想过这个事情。但是这样做带来的代价太大了。如果我们购买白油等免税原料从事润滑油制造生产被有关部门发现，首先企业的声誉受损，其次我们还需要将减掉的税额补齐，这样对于企业来说得不偿失。但是，市场上有很多企业冒着风险这样操作。这样一来，那些以白油名义进货的润滑油企业就可以以更低的价格得到和我们品质相同的基础油。这对市场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因为价格，我们有时也会失去一些客户，而这样的价格很可能就是由于白油免税造成的。这个数字很难统计。”唐先生说道。

谢晓恩向记者表示：“消费税按照价内税征收很不合理。国外都是向购买方征收的。如果税收政策调整，我们也会相应调整产线或者将税额加到价格上。”金联创能源部分析师杜源告诉记者：“2017年7月份有消息表示白油等产品将纳入到消费税征收名单中。虽然目前文件尚未出台，有企业已经纷纷调整价格，涨幅在1200元/吨左右。”照此计算，涨幅约为17%。消费税对白油价格的影响可见一斑。

对于以白油名义销售基础油的情况，许多企业呼吁将白油、变压器油、导热油统统纳入到征收消费税的名单中。对于这一情况，袁大海表示：“目前国家政策还没有调整，但是对上述情况我们会加强监管力度。”

唐先生则对将白油类产品纳入消费税名单表达了强烈的愿望：“将白油、变压器油、导热油纳入消费税征税税目，按与润滑油及基础油相同的单位税额征收消费税，避免改名混用，偷逃税收。同时，由于消费税属国税，建议对消费税实行分税制改革，加强监管力度，维持公平公正的市场秩序。”

 （李哲  吴可仲 中国经营报）